天怜映秀。一场急雨吹冷了春日踏青的心情。正清日一早，阴湿的天气将四面环山的映秀镇笼罩在层层薄雾中，冷静而肃穆。沿着5·12汶川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拾级而上，陆陆续续有人提着香、烧纸、雏菊等祭品，或踽踽独行，或一家子紧挨着。每一步上山的旅程，都更踏向十年前的沉重，直到默默叨完心里的牵念，看着蜡烛、香纸燃烧的烈焰，才终于走下山，每一步向着更新的生活。

4月5日，广州参考·广州日报记者来到这座位于震中的遇难者公墓，聆听人们倾诉着远远近近的故事，一同敬畏着来来往往的祭念。

〖一家三十多人冒雨赶祭〗

遇难者：董秀娟

遇难地点：阿坝州烟草公司

遇难年龄：32岁

三十多人赶来祭奠

映秀镇的天空飘着小雨，雨水浸湿了登上公墓的台阶，也逐渐淋湿了祭拜人的心。

公墓前一排五米长的焚香炉前，聚集着老老小小的一家特别显眼。72岁的郭奶奶一手撑伞，一手拎着烧纸，把身旁的儿女和孙辈们推上前点香祭拜。

每人手上拎着的祭品，是郭奶奶赶在十周年之际早早准备的。一沓沓的烧纸提前分摞、一把把的香烛装袋，还准备了几瓶白酒、一大袋亲手做的大白馍、一卷响亮的火炮。5日早上8时许，三十几人的大家子从汶川县和都江堰市开了四五辆大面包车，陆陆续续赶到映秀镇。

雨越下越大，祭奠的人还在一行行从山下赶来。郭奶奶浅灰色的薄毛衫透进些些凉意。但一想起十年前家中最小的女儿董秀娟的离世，布满皱纹的眼角不忍心地噙着泪水。5月12日，既是董秀娟的生日，也是祭日。

生日也是祭日

年5月12日，在映秀镇的阿坝州烟草物流配送中心（下称烟厂）上班的女儿董秀娟，在14:28分之后再无音讯。

当日下午，郭奶奶正和老伴儿在汶川县城散步，一天前他们刚和几个子女吃了顿团圆饭，为董秀娟庆生。而董秀娟8岁的儿子韩继爽在县城小学读二年级，中午回家休息后，正在上学路上。他还给妈妈编了一个手链，想在回家时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。

地动山摇的一刻过后，周边小区的部分房子被摧毁，没有受伤的郭奶奶一边忙着和老伴外出寻找年幼的孙子，一边拨打电话到烟厂。幸存人群在不断迁移，很不好找，“大家都不敢进窝”，郭奶奶回忆着。所幸，孙子在菜市场被董秀娟的丈夫发现，几乎毫发未损，而烟厂那边却通讯中断。

县城的家人们此时还不知道，映秀镇遭受了一场里氏8.0的大地震，正是震中地带。

当晚6点左右，映秀镇开始下雨，到九点下起了暴雨，担心山洪的郭奶奶一家迁移到一座山上，大家守在一起不敢轻易再失去联络。

之后几天里郭奶奶整日提心吊胆，她不敢想最坏的结果。直到十几天后，郭奶奶才得知烟厂倒塌的事情，眼泪瞬间倾泻而下，“6层的楼房挤压成四层，一层和二层全部陷入地下”。这里就掩埋着她最小的女儿董秀娟。

生活和思念继续

董秀娟在厂里工作了七八年，承担烟草运送工作。此前，她是郭奶奶口中的开心果，是儿子韩继爽心中大方可爱的妈妈。

年幼的韩继爽看到外婆老泪纵横还很纳闷，“妈妈怎么就没了呢？”平常自己想要的零食和玩具，妈妈都会满足他。从小学习、出游，家里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当当。他最愉快的记忆是跑到烟厂玩，找个“洞”钻进去，让妈妈陪他玩。之后的一两年，韩继爽看到妈妈的照片就哭。

而董秀娟是郭奶奶两儿两女中最疼爱的小女儿。一直到公墓建成，她也没能等来认亲通知。之后三年的5月12日，郭奶奶都会带着孙子赶来公墓祭奠，每次都是哭红双眼回去。以至于三十多人的大家子，每到过年聚在一起，都不敢在郭奶奶面前提起董秀娟。

现在，郭奶奶一家在都江堰市的小区居住，生活比小女儿在的时候更加宽裕了。年，郭奶奶还和家人游玩了北京、上海、苏杭、广州、深圳许多个城市。“小儿子也买了房，大家住得不远”。不方便过来的时候，她就在小区里静静地烧香，和女儿说说话。几个孙辈成绩也不错。正在读高二的韩继爽长到了一米八的个子，模样俊俏，对家人很好。接下来几年希望用功读书考上法律专业的一流大学，找个好工作。

郭奶奶说起这些很欣慰，自己以后也没什么打算。她倒了杯白酒，把雨中鲜亮的雏菊摆放整齐，点上红香烛，又烧上两把香。一叠叠厚厚的烧纸在雨中燃得热烈，郭奶奶微微动着双唇，絮絮念着对女儿的牵挂。

〖不在清明祭念的程林祥夫妇〗

遇难者：程磊

遇难地点：映秀镇漩口中学

年龄：17岁

从汶川县映秀镇到水磨镇有20公里，客车到站后，再往连山坡村走，只能找私家车。镇上的司机都知道那里有个“背娃回家”的人，住在老远的“上头”。天色渐晚，不是熟人介绍，司机都不太愿意跑。但就是这条50多里的路，程林祥和妻子刘志珍在十年前的那场地震中，把倒在废墟中的儿子程磊，顺着蜿蜒的山路从映秀镇漩口中学背回了他们的家。

如今，映秀镇和山下的水磨镇已经脱胎换骨，到程家的山路也终于铺上了水泥，然而程林祥和刘志珍夫妇还是守着父辈的土房子，只因后山丛中有他们的儿子。每年的5月12日和程磊的农历生日，他们都要扒开越来越厚的草丛，看看永远停留在17岁的儿子。生活还在继续，忙碌工作的两口子，顾不得清明节。

车在仅一人宽的水泥路上疾驶。还没来的及望到头，马上又是一道弯。这条路上，程林祥几年前翻过车，他的父亲因此过世。在山路上兜转近半小时后，来到了程林祥的家，门口只有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婆婆，而程林祥夫妇不愿面对记者。

往事：拒绝，不愿再提

从一座类似四合院的院门进去，是三家人合住的中庭。走到一扇微敞着的木门面前，望下去黑洞洞的，带路人停下来。记者往里叫了几声，没有人应，也看不清门内的布置，直到一个小男孩上前。他是夫妻两人的小儿子天乐，是在程磊去世的第二年出世的。

屋里开着电视，顺着声音进到里间，记者靠屋顶漏下的自然光辨识出家里的情况：两张极旧的沙发，电视机前一张木桌。右边屋的横梁上挂着年前熏好的十几腿腊肉，留出足够宽的灶台位置。对面，隐隐地看出屋后掩映的山。记者想努力打听，天乐应不上来，只是摇头。

这时，一侧木短梯上走下一名妇女，手搭在动作不太协调的身体上，脸上挂着习惯的疑惑。这是程磊的母亲刘志珍。

一听说是记者，刘志珍躺下沙发，不住地摆手，“不想再提了”。她把自己深埋在沉默中，只是用双手揉着闪泪珠的双眼，“每到5月12日就很疼，想起来就难受。”这些天和她联系的记者不少，都被回绝了。唯独当年第一次报道这趟回家路的记者，夫妇俩还保有联系。刘志珍难得放松一笑，“我和他姐弟相称。”

十年来，这条到镇上的路，她走过无数次。经过重建的映秀镇，她和程林祥再也没有停留过，说这是“伤心的地方”。面对记者提出上坟的请求，刘志珍不愿起身，“从来不在清明祭”。这不是儿子程磊的“日子”。

纪念：伤痛，不能忘记

电视机前的桌台上，程家没有准备清明节的祭礼，只散放着三三两两从地里摘的蔬菜。假期三天还要工作，记者问起他们晚上吃什么，刘志珍支吾了一声，“还没想好”。

刘志珍七十多的母亲家几年前失火了，房子烧得干净。丈夫程林祥在外做工，程天乐才8岁，于是“上有两老，下有幼小”的担子由她担过来。过度劳累的她得了腰间盘突出。

累的时候，她经常会念叨起“如果没有那场地震……”大儿子程磊和二儿子程勇只相差一岁。现在，程勇读完职业学校后在内蒙工作，每三个月回家一次。刘志珍想着，如果两个娃都工作了，整个家该多好。

村头隔壁有个与程磊同龄的女娃，小时候两人经常一起玩，现在女娃已经结婚了，刘志珍一看到心里就犯难受。

她很少在屋门口坐，出去镇上做完活就在房间里忙碌和休息。但村里有些闲话，还是飘到了她耳朵里。“像我这样家中遇难的情况也有，记者老是往我这里跑……”她叹了口气。当年儿子被压在漩口中学的废墟中，夫妇俩找到第三天才发现，已经没有生命迹象。官兵只能先抢救活的，两人只好自己用手刨出，把穿着白色校服的儿子清理好，背在肩上往家里走，一走就是一整天。

“即使很痛，但也不能忘记”。刘志珍揉了揉发红的双眼，无法说下去。她还记得最难的那段上坡路，夫妻两人轮流换着背；她记得起坟挑好的位置，记得儿子给他托梦说要吃炒黄瓜……“忘不了，每一段路程都记得。”有时她会恍惚地把现在的小儿子程天乐唤成了程磊。

每到祭日前，远在内蒙古工作的程勇就会提醒他们，怕忘记了。十年过去，想念的伤痛并没有减轻，反而成为一个不能轻易打开的心结。

未来：感恩，生活继续

地震以来，关心程家的好心人时有上门。让她走出失去儿子的痛苦的是一位来自广东的熊姓企业家。“冒着大暴雨，全身淋透在我们家待了一个小时，给了一万块，资助程勇读完大学的全部费用。”刘志珍想不到，“没有血缘，他为什么要这么远来看我们。”

她的心里长久感激的还有门口的水泥路，“这是村里第一条水泥路”。地震后一年，程林祥开着三轮车翻下山沟，同行的父亲程瑞不幸去世。广东佛山援建队了解到情况后上来慰问。刘志珍不好意思地提了个“要求”：那条路太烂，如果这条路不出事就好了。

“没想到他们把我的话当真了。第二天上午就给了回复，支了三十万，发动村民村路。”

为了感恩，刘志珍夫妇和程勇后来自费赶去广东佛山，感谢当年的援建队伍。

现在，刘志珍早上在地里干活到十二点，然后去水磨镇的宾馆工作，下午接在八一小学上二年级的天乐回家。在镇上建筑公司做木工的程林祥则要吃完晚饭才能回来。家里有辆很旧的摩托车，两人轮流使用，水泥路上二十分钟就能进镇上。

两人加起来一个月的收入能有五六千。“虽然还有压力，但不管吃穿如何，已经很好了。”刘志珍反复叮嘱，“你们就告诉大家，我们过得很好，感谢大家关心。”对于未来，刘志珍希望让成绩优秀的小儿子也读完大学。

〖默泪40分钟撑伞遮香念亡女〗

遇难地点：汶川映秀小学遇难年龄：8岁

早上十点，在5·12特大地震遇难者公墓前敬献完香纸的人逐渐往后山移去。公墓墙上一排排地刻着遇难者的名字，下面摆放着雏菊和祭品。一位穿着单薄的外套的中年女子，却默默地在焚香炉前站立许久，雨声掩盖了她的哽咽，直到四十分钟后才不情愿地离去。

她默默地站立在最外侧，四十分钟下来，双脚几乎没有移动过。只有在眼泪浸湿双眼的时候，她微微躬身用袖角抹去泪水。她并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