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春之路

文/高显云

一个人能长久记住并回忆的,不外乎是自己的故乡(亦或别的成长地),或者在那里有一群印象深刻的人共同度过一段难忘的时光。我今天要讲的地方是固院河坑村,属于第二种情形,那是我同学平平的老家,我的青春在那里路过、停留。我和平平在高一认识,那时我们是同桌。在见到平平之前,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整条街最靓的仔。但经过认真对比后,我甘拜下风了,我发现我们除了络腮胡子基本打了个平手,我的国字脸被他棱角分明的马脸直接碾压,不显眼的身高更被他越顶眺望,加之我这太阳之子的肤色,只好收起了走偶像派路线的痴心妄想,老老实实做起了泯然于众的打铁佬。相识熟络起来后,互相告知了家庭概况,知道了他家和我家很近,他在家是老大,底下有青青和飞飞两个妹妹,而且我们班主任还是他堂叔。17岁志趣相投的青年很快结为好友,串门是自然而然的。记得第一次去河坑是年3月份的某个周末。春天细雨霏霏,我和平平骑自行车从于都中学出发,过了长征大桥沿国道一路向东,爬上天河山的长坡,再下果盒寨旁的陡坡,一直向前过了第二座桥就到了河坑村村口。桥头的小路岔口向右拐进去就是河岸了。旁边无名小河清澈见底,顺着河堤的是条约1米宽的沙石路,沿途几乎是一蓬蓬遮天蔽日的黄竹,往里再走1华里左右的路,就到河坑木梓岭了,能见到一座约1米高的河坝横在河里,平缓的水流从小坝上淙淙而下,让这排微型瀑布也有白练腾空的气象。河坝上游2米开外架着一座水泥板桥,过了桥到对岸就是一棵大榕树,村里水井和袁氏祠堂坐落在旁边,顺着河对岸再往前是“雅座一条街”了——一整排六七间的厕所。再右拐上了羊肠土坡经过两户人家,就到平平家。平平家处在半山腰中,土砖白墙瓦房,一排两栋,第一栋是平平家,第二栋是他叔叔家,房子是典型的客家老房子,土木双层结构,每层四室一厅户型,双开大门,门槛很高。门口两侧码着高高的柴火,抬腿迈过门槛就到了客厅。鸡鸭三三两两在客厅里追捕苍蝇,客厅南面西侧的厢房是平平的卧室,卧室门口墙角摆着一个洗手盆的木架,墙上挂了一排各色毛巾,再往前就摆放了一台打谷机。客厅南面东侧是通往二楼的木梯,木梯后面建了一个1米高的简易鸡鸭棚,东厢房是他两个妹妹和堂妹称秀的卧室门,客厅里侧摆放了一张圆形餐桌,靠窗摆着一张未上漆的木碗柜。里客厅西侧是工具杂物间,放着尿桶、犁耙等农具,里客厅东侧房间是平平父母的卧室,里面照例是一张木板床、一张五斗桌,墙上挂着一家人的照片,从叔叔婶婶上世纪80年代黑白结婚留念照来看,他们曾经也是俊男美女。至今我记得那天初次和平平家人相见的样子,那时青青和飞飞还在上小学,只记得两个人都一样清瘦,青青和飞飞穿着小学校服,在大门处抬着一筐的松针送去厨房做柴火,两人在为怎么抬而争论着。青青如他哥所说十里八村首屈一指的白净清秀好看。以后的日子我渐渐了解到他妈妈是精明能干的农村妇女,他爸爸是寡言少语的泥水匠,这艘家庭的小船是他妈妈在掌舵。缘分自此结下了。此后我就和这个家紧密联系在一起了。我家到他家很近,骑车也不过二十分钟即到,每次去他家必经无名小河和板桥,经常看到青青和飞飞在桥下洗衣服。我一般是打一声自行车铃铛后问道:“青青,你哥冇在屋下哦?”过了桥就把自行车停靠在榕树下的猪栏边,再拾阶而上,扑面而来的一般是任贤齐的歌曲,这是青青和飞飞卧室里那黑色播放机发出的声音。遇到最多次的是平平的爷爷,一位儒雅整洁的老人,再热的夏天他也穿着汗衫和白衬衣,手里拿着张报纸笑眯眯地对我说:“小高你好,你来哩嘿,平平去后山放牛了。”在那里,我认识了“糊涂的奶奶、调皮的斌斌、倔强的称秀、精灵的林林、勤劳的发子”等等人。而我在村里人眼中,从平平的书生同学,渐渐成了一个打着“食”声口音、吃苦耐劳的后生子——老高。那里的生活是那么的津津有味。每年的暑假,我和平平都到彼此家里帮干农活,经历过的人都知道,赣南地区漫长的夏季双抢真苦啊!先是扛着打谷机唱戏一样四处收稻子,接着铡禾秆犁田插秧,再就是挥汗如雨去收花生,每天一睁眼就要准备迎接繁重的体力活。这时候,青青和飞飞也是一样辛苦,一般是年纪最小的飞飞洗衣做饭,青青跟着我们去割稻子,撸禾扎(递送稻把给踩打谷机的我们),后续拔秧苗、送秧苗,大部分时候青青戴个草帽、套个袖套、亭亭玉立,不管什么时候都是那般整洁好看。说真的,我很羡慕平平,他有两个妹妹,家里什么时候都收拾得整整齐齐,每次家里做饭,青青掌勺,飞飞烧火,两姐妹有说有笑,说不出的和谐、舒适。他家最常见的菜是水煮茄子、油炸辣椒、清炒苦瓜、蒜泥空心菜、青菜伴芋子等等,是些给神仙座也不换的菜肴。几年后,青青和飞飞通过努力先后考上了师范学校,在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,在那个农村女孩基本早早辍学去广东进厂的年代,农村普通家庭能够有三个子女丢掉锄头把儿,除了小孩个人学习努力,家长必然也承受了巨大的经济压力,在我印象中,婶婶和叔叔永远是平平静静的,很多的愁苦都淡然地扛着,遇事不疾不徐,让小孩在外安心学习。我想,这就是我们年灿烂的中华文明延绵至今的秘密,一代代中国人以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的自我奉献,让家族后辈生生不息、不断向上,让中国这片土地到处充满了生机活力和无尽希望。那时最开心的,是夏天吃完晚饭后的夜晚,月亮从东面慢慢升起后,我们都搬个竹椅子到屋外乘凉,或者拿出笛子吹奏一曲刘德华的《中国人》:“吴倩莲的风和雨呀,成了多少梦……”或者在一起谈谈学校的事情,青青说起宁都的饭菜,说起翠微峰的苍翠险峻,飞飞说起她班级搞笑的事情,期间偶尔有远方的妇人呼唤小孩回家,待到夜静星疏后各自进屋睡眠,那时我和平平同住一房,双人卧谈经常到深夜。从高一到大学毕业,每个假期的一半时间都在那里度过,正如诗里说的“从前的日色变得很慢,邮件车马都慢,一生只够爱一个人”,虽然每年都照样清贫辛苦,但内心是快乐简单的,我以为生活会一直这么下去。年的寒假某天,平平妈妈满脸微笑地拿出了一张相片:“老高,你过来看下这个赖子,是不是蛮标志,和青青是同事,准备明年冬天就结婚了,到时要来喝喜酒哈。”从婶婶的满脸笑容中我看出了她的满意,是啊,这是一个好小伙,靠自己努力读书跳出农门,在当地有着稳定体面的工作,面相老实而勤恳,没事就骑着摩托车来帮忙干农活,作为农村家长,这是一个完美的乘龙快婿,将自己女儿托付给他是放心的,正如古诗里说的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桃之夭夭,灼灼其中。之子于归,宜室宜家”。当时我顿觉得脑袋轰鸣、眼冒金花,强忍笑着说:“啊叨叨,蛮好,是哪里人啊?……”,具体细节已无从回忆了。事后,死党加损友老蒋、云股等人怂恿说:“老高,青青我们都是看着她长大的,这么好的女孩,贤惠又漂亮,心灵又手巧,提着灯笼都找不到,你喜欢就要勇敢地表白、追求一下哇,我们支持你!”我只能苦笑以对,当年读大学时,部分学费是免息贷款的,工作签约在千里之外的陌生城市,我不知道未来路在何方,前途未卜、内心彷徨,不敢承诺或者期许。所以,即使朝夕相处很熟悉,第一次要认真面对时,我如大多数人一样,没自信、没勇气,心乱如麻,更没有勇气说出对她的喜欢,少年的纠结迷茫,是命也是运。和青青、飞飞最后一次相见,是大学毕业那个暑假的后期了,在她家闲来无事就相约去了果盒寺,这是说了多年的地方,一直没去成。果盒寨伫立在进石鼓村的路口,果盒寺就安在果盒寨山顶,上山路是鲁迅先生所说的那种“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”的那种,实在陡峭,其中一些路段是我拉着青青、飞飞的手过去的,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牵她的手,纤细的手温暖而柔软。寺庙是一间土砖瓦房,这里的香火远远没有罗田岩兴旺,庙祝只能自谋生路,那天斋公出门化缘去了,只有一位80岁左右老奶奶坐在庙外空坪晒太阳,笑呵呵地望着我们,估计以为我们是上庙求神的善男信女。以前我们南方的农村,但凡老人小孩有头痛脑热好不了或者家里诸事不顺时,家庭主妇一般都要带上一壶油、几升米上庙里问神、求菩萨保佑,正所谓“无事不登三宝殿”。寺庙厅堂正中央照例是一个方形石头天井,寓意四水归堂,光线从屋顶镂空处投进来,正殿悬挂着“十方宝山”,多年的油烛线香把墙面和梁都熏黑了,连带着观音菩萨和仙童、罗汉也染成了墨色,只有门口的对联“西方绿竹千年翠,灯影红浮座上莲”依然清晰。返回的路上相随无言,我知道此日一别,天涯各路,心中弥漫着淡淡的悲伤,“少年时去游荡,中年时想掘藏,老年时当和尚”,谁又会知道以后如何啊。当年匆匆一别,转眼十几年过去了,我和平平生活在不同的城市、相隔千里,开启了不同的人生。我们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像齐天大圣“跳出三界之外,不在五行之中,脱离六道轮回”那般骨骼清奇,我们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像唐伯虎一样“他人笑我太疯癫,我笑他人看不穿。不见五陵豪杰墓,无花无酒锄作田”那般通透潇洒。路遥遥,水迢迢,功名尽在长安道,昨日少年明日老。在经历了许许多多风雨挫折后,我们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收起年少轻狂,跳入这滚烫的生活。奋力挣扎、和光同尘,为了赚得一把碎银折腰,我们从青涩少年变成了“人到中年不得已,保温杯里泡枸杞”的中年大叔,曾经浓密的头发也已背叛出逃,曾经常常唱起的任贤齐《浪花一朵朵》也销声匿迹了,只有偶尔回忆起过往,难免怦然心动、眼角泛光。今年清明节回了趟于都扫墓,特地再去了趟平平家,碰巧见到了飞飞妹妹,厨房锅里煮着阉鸡,是飞飞给婶婶送来的,然后婶婶一定要让我喝一碗她酿的冬酒,味道还是那么甜那么醇,酒不醉人人自醉。婶婶已两鬓斑白,看着有些身形消瘦,她说被腰间盘突出的病痛折磨得很苦,所以看起来虽精神矍铄,也难掩沧桑。古人有云:“最是人间留不住,朱颜辞镜花辞树。”是的,生活让我们相遇,也给我们惊喜,更让我们相聚又分离。人生挚友在某个不经意时刻也许就分道扬镳,甚至来不及道别。我偶尔想起从前的时光,那么青青之于我是什么样子的呢,是诗经里的“风雨如晦,鸡鸣不已。既见君子,云胡不喜”?是“心乎爱矣,遐不谓矣。心中藏之,无日忘之”?是唐诗中的“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”?是宋词里的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”?是沈从文书中的“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,看过许多次数的云,喝多许多种类的酒,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纪的人”?是姜文电影中的“安红,额想你,额想你想的睡不着觉”?还是矮大紧(高晓松)歌曲中的“谁遇到多愁善感的你,谁把你的长发盘起,谁给你做的嫁衣”?除了喜欢是真切深刻的,或许每一种的情绪都有,虽说一切都是天注定,回忆起来还是意难平。作为芸芸众生一员,这就是我的青春过往,如此平淡又平常,白衣飘飘的青春年代,至今还飘荡在木梓岭的袅袅炊烟里、哞哞牛声中、婆娑树影下,也许无名小河的茵茵绿草还记得我们吧。关于亲爱的青青,记得她曾说翠微峰风景如画,记得她说寝室里同学情深,记得她曾说期盼上大学,记得她做的蓝底白羽蹈姑娘手工画,也许此刻,她站在老家门口榕树下仰望夕阳晚霞似火,身上撒满金色霞光的她,一如十几年前的美好。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,这些年平平的爷爷、奶奶相继离世,我也经历了叔叔、外婆、奶奶、伯父的至亲离去。岁月不经老,时光不经磨,惟愿远方的亲人们幸福安康,我爱你们,永远。年8月7日书于合肥注:

于都县城周边人说客家话有两种口音,说吃为“食”,就是食声,音调比较平,说吃为“恰”,就是恰声,音调婉转。

于都称男孩为莱子,称女孩为妮子;“啊叨叨”,在于都是个语气词,表达赞叹之情。

斋公,也就是庙祝,守庙人,一般为周边穷苦孤寡老人,于都人诅咒别无后人送终的,就称呼为“庙佬”。

作者简介

高显云,爱好文学和写作,一个长年漂泊在外的于都人。

《于都文学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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